上一篇讲到,1950年初,随着解放战争的进展,滇军各部渐次灰飞烟灭而改编自原滇军主力国军60军的解放军50军,则将开始一段新的里程。(参见滇军战纪(4):长春起义,滇军落幕)。而在下一篇战纪之前,我先插入一篇外传,从我几位长辈的经历,呈现滇军落幕之际的另一面历史。
三十年代初,云南大理的一个小县城的街头常可以看见几个少年横行于市。叛逆期的少年成群结队,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大约是没少干过,令当地父老摇头不已。这个小帮派中为首的几位,其一叫甘泽,当地名厨的儿子,生性跳脱,颇讲义气,是小团伙中的大哥;另外一位罗宗藩,虽然只比甘泽小了两岁,但按辈分来说却是前者的表侄,他出身书香门第,那自然是满肚子的坏主意的军师了;还有一位杨协中,这个富农家庭的孩子,忠厚老实,且族中素有从军的传统,因此武力值不低,这当然是狗腿子加打手的不二人选。
他们横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此时的中国各地,军阀混战、土匪出没,并无一处平静的地方。县境内也冒出了一股土匪,匪首大号张结巴。这股土匪肆无忌惮地啸聚在城中财神庙里,没事儿就出来抢劫一番,据说偶尔还杀几个人在庙中分而食之。匪患之下,官府束手,有门路的民众则纷纷外逃,市面一片萧条。罗、杨两家在遭到几次洗劫之后,家道中落,这两位自然也无心在街头浪荡了。
在1934-1936年间,甘泽和杨协中先后离开家乡,去到省立大理中学(今大理一中)念高中,罗宗藩则跟随被任命为云县县长的叔父去往云县继续学业。小团伙就此解散。
进入大理中学的甘泽继续着他的叛逆,当时流行的左翼思潮更为他的叛逆提供了理论依据。大约在1936年初,年方18岁,学业尚未完成的他便因为组织学潮而被勒令退学,遂前往昆明寻找出路。此时,他的另一个表侄,狗头军师的大哥罗树藩刚从昆华中学高中毕业,考上了上海大同大学物理系,甘泽便借用这位表侄的高中文凭考入了云南军医学校(校址在如今的昆明连云巷一带,今已不存)。
刚在军医学校上了不到一年的学,昆明城便已经容不下甘泽同志叛逆的心灵。在这年年末,他便跟随一个去青海买马的商队北上,去往叛逆青年的圣地:延安。1937年初,甘泽来到西安城外,由于携带的赤色书籍被查获,他因此被关入了专门为收容前往延安的进步青年而设置的集中营(正式名称大概叫训导营之类)。幸亏此时已是西安事变以后,国共开始合作,否则那几本书恐怕会要了他的小命。1937年底,凭着家传厨艺当上了集中营的帮厨,偶尔可以出来采购食材的甘泽同志借机逃出了集中营,终于来到延安。在集中营耽误的大半年,使他没有在1937年7月之前来到延安,因此不能享受红军待遇,终生耿耿.......
虽然只是高中大学双重肄业,不过在当时也算得高级知识分子,况且多少还学了点儿医,这就更加珍贵了。他终于在抗大完整地上了个学(总算有学历了),随后在晋东南的八路军总部从事卫生方面的工作,并在抗战胜利后跟随大军出关来到东北。
1936年6月,从高中休学的罗宗藩从云县来到了昆明,投奔他的大哥罗树藩。此时甘泽还未离开昆明,于是两位小伙伴在分别两年之后第一次重逢。据我的想象,大约是在罗氏兄弟和甘泽重逢的欢宴中,罗宗藩听说了还有借用他人的学历去考学的这种操作,于是再次借用了他大哥的学历考上了昆华高级师范学校。在校期间,由于受到大哥罗树藩的影响,罗宗藩也开始接触革命思想,进而在1937年底成为中共地下党员。1938年,罗宗藩跟随一支出省抗日的滇军部队(从时间上看,这应该是58军)来到武汉,随即转道延安,进入抗大学习。此时甘泽同志早已毕业,两人没有见面的机会。
抗大毕业后,罗宗藩被分配到晋察冀根据地工作,任职于著名的《晋察冀日报》,最终任报社社长(总跟他不对付的总编则是日后飞黄腾达的张春桥)。甘、罗二人,分处烽火连天的太行山两头,大约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1946年5月,滇军60军184师在海城起义,为了改造这只部队,同为云南人的政工干部罗宗藩奉调前往东北。
1948年10月,60军在长春起义。九台整军期间,东北解放军几乎把辖下各支部队中的所有云南籍干部都调到了60军以加强领导。其中甘泽被分配到60军军部任职,罗宗藩则在当时的183师(整编后为50军148师)任团政委。
可以想见,在为调入60军的解放军干部召开的动员大会上,久违12年的甘泽、罗宗藩终于重逢。经过12年战火的洗礼,当年游荡街头的叛逆少年,如今已是意气风发的革命军人,比当年在街头打架斗殴时风光得多了。
三人小组中的杨协中是个老实人,当年甘泽被大理中学开除后,他继续老老实实地在大理中学完成了学业,1939年考入设在昆明的中央军校五分校炮科(由云南讲武堂改编而来,算是黄埔16期)。抗战后期,60军开始接受美式装备,炮科毕业的杨协中被分配至蒙自,在60军的美式山炮营任连长。1945年,他随60军入越南受降,并参加了次年初炮轰法国军舰的战斗。60军转运东北后,他升任60军军属炮兵营营长,1948年10月,随60军在长春起义。
起义之后,原先的60军军官全部送至东北军政大学学习,整整一年之后,1949年9月,结束政治学习的原60军近千名军官在湖北当阳重新回到南下途中的解放军第50军,杨协中被任命为148师美式山炮营营长。148师来源于原60军182师,这是台儿庄时期的60军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个师。也就是当年曾在蒲汪、青冈山怀揣着“生在云南,死在山东”的誓词与日军白刃相攻的那支部队。当阳,在这个以赵子龙大战长坂坡而著称的地方,同在148师任职的杨、罗二位意外重逢。久违15年,身处国共两党,这两位幼时的老友回首前尘,该有多少的感慨……
1950年2月,湖北荆门。春节刚过,50军上下正在为汉江治理工程忙得不亦乐乎,148师炮兵营营长杨协中接到通知,要他去军政治部交代问题,据说是有人举报他倒卖军资。杨协中内心忐忑,在旧军队的习气下,倒卖军资固然也是严重违纪,却也没人当回事儿,但解放军可是纪律严明,这下恐怕搞不好要掉脑袋。
垂头丧气的杨营长走进了军政治部,承认罪行还是矢口否认?是会被解职还是会枪毙?一大串问号令他头昏眼花,步履蹒跚。办公桌后,政治部的赵政委端着茶缸,满脸玩味地打量着头都快塞到了裤裆里的杨营长。清了清嗓子,他开始问话:
杨协中很心虚地抬起头来,然后有点发呆,这个人,有点儿象甘老大呀。不是说赵政委吗?”你是,你是?......
这两位少年时的同伴,高中时的校友,就这么尴尬地重逢了。这大概是杨协中这辈子最不愿说起的糗事,也是甘泽(投奔延安后改名赵澍民)这辈子最热爱提起的趣事。此时,甘泽32岁,杨协中29岁。
赵政委为久违13年的老友徇了私,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个讲义气的。他让杨协中暂时离开部队回一趟老家暂避风头,顺便帮忙打听一下家乡的情况。他与家中已是12年未通音讯,一年前在长春重逢时,罗宗藩曾告诉过他,在他离开云南的当年,他的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孩。而在罗离开云南时,听说那个女孩正得了天花,是死是活后来就不知道了。
这个生死不知的女孩,正是我的老妈。甘泽同志,自然也就是我的姥爷。而杨协中在多年后转业回到昆明,是我逢年过节必须探望的长辈之一。罗宗藩一直留在军中,最终在开封军分区政委任上离休。
几个月后,杨协中收到紧急通知返回部队,三个曾在洱源街头称霸一时的少年团伙终于聚齐在长江之滨。此时,军令已下,他们将一起奔赴朝鲜战场……
六十年代初,先父在位于滇池南岸的昆阳农村中搞“四清”,期间与当时借宿的房东一家成为了朋友,其中房东大妈还曾经给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至今两家仍往来不断,算是世交了。
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农,我一直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以“大爹”或“昆阳大爹”称之,直到为了写这个故事,才打听到他的大名叫做张树,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的农民。
大约10年前的清明,给先父上坟后,照例在他家吃午饭。饭后闲聊时,第一次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当时听过也便罢了,但如今对滇军有了深刻了解后,再回想他的故事,不免百感交集。
张树在民国44年(1945)应征入伍,他自称完成简单的训练后当了炮兵,驻扎在蒙自。现在我知道,在抗战胜利前夕,滇军的炮兵部队大概都驻扎在蒙自,例如前文中的炮兵连长杨协中当时也在那里。
张树很快随部队入越南受降,记得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聊到这段的时候,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都明亮起来,对于并不了解高层斗争的底层士兵而言,那确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经历。
接下来,老爷子从越南直接海运东北,进入了真正的战场。他讲述的第一次作战经历,发生在四平。四战四平是东北战场上著名的战役,记得当时从老爷子嘴里说出“四平”两个字的时候,自己差点儿跳起来——那是一种被沉重的历史砸在头上的感觉。谁能想到,在云南偏僻的乡间,一个几乎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老农,居然会跟你聊起八千里之外,六十年之前的四平之战?!
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老爷子已经记不清了,只说是一个夏天,炮兵张树和他的排长、连长一起在四平城外的一座小山包上观察敌情。他站在最低处,排长、连长则和他成一条直线沿山坡站立。此时忽听一身枪响,一颗子弹顺着山坡飞上来,从他的裤裆中穿过,击中排长的腹部,接着又击中了连长的脖子,他毫发无伤,而后两者则当场毙命。当时全连上下大怒如狂,架起美式山炮,把山下的敌军阵地轰了个稀巴烂。
根据他故事中的线索推测,他说的这次战斗应该是1947年6月东北民主联军第三次四平战役,此役中,林彪完败于守将陈明仁。而张树所在的部队,无疑是在战役最后一天抵达战场,直接导致了林彪所部撤退的滇军93军。
对上一篇文章有印象的观众想必还记得93军这支部队,那么就可以想见,他下一个故事的发生地将更加血腥:辽沈战役第一阶段的锦州,那是93军最后的坟墓。
93军虽然是一只在抗战末期才编成的部队,并没有太多的作战经历,但却同样有着一股边地蛮子的悍勇之气,据各种资料记载,防守义县和锦州的93军给进攻部队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但不管怎么样,历史的车轮绝非一腔悍勇可以阻挡,1948年10月,东野主力攻克锦州,全歼守敌,而张树正是守敌的一员。战役刚开始,他所在的炮兵就早早覆灭,他是连里唯一的幸存者,随后被编为步兵,投入到残酷的巷战中。战役结束之时,他所在的步兵连又是全军覆没,只有他由于被俘而再次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记得他此时说了几个名字,大概是和他关系比较近的同袍,来自玉溪、晋宁、楚雄等各处。当然,都已阵亡了。
张树在被俘后很快被补充入解放军队伍,番号未知,可以确认的是,他的周围再没有一个云南人。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征途乏善可陈,于是他的故事飞快的跳到了海南岛战役。那就是1950年3、4月间的事情了。
张树所在的连挤在一艘渔船里,向海南岛杀去。但这条渔船不知怎么就偏离了预定路线,孤零零地漂到了一座小岛上。而岛上,正有一个团的守军严阵以待。半天之后,当载有攻岛部队的渔船陆续到达这个本不在进攻路线上的小岛时,他的连已经全军覆没,他第三次成为了全连唯一的幸存者。
此后的张树,在广西、湖南一带的大山中参加剿匪战斗,落下了一身的伤病,大约在1955年转业回到家中。
回家后,张树重新成为一个普通农民,由于曾经当过国民党兵,他后半生的遭遇可想而知。他的讲述是用这样一句话结尾的:“如果当时被打死掉就好了.......”
上面这几位长辈的经历,算是见证了滇军谢幕和新生的过程。在20世纪上半叶那个动荡不安、遍地战火的时代里,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偶然,死去固然是偶然,活着又何尝不是。历史就在人们的悲欢离合、生死存亡中沉重地行驶,毫不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今天。我们所能做的,大概也只能是是铭记和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