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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10-08 发布者:文案编辑 来源:原创/投稿/转载

  壹 一位年迈的老祖宗,没有成为墙上的画像,没有成为写在书里的回忆,而是 直到今天还在给后代挑水、送饭,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一匹千年前的骏马,没有成为泥土间的化石,没有成为古墓里的雕塑,而是 直到今天还踯躅在家园四周的高坡上,守护者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这样的奇事你 相信吗? 当然无法相信。但是,由此出现了极其相似的第三个问题——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没有成为西风残照下的废墟,没有成为考古学 家们的难题, 而是直到今天还一直执掌着亿万人的生计,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仍然无法相信,但它真的出现了。 它就是都江堰。 这是一个不大的水利工程。但我敢说,把它放在全人类文明奇迹的第一线, 也毫无愧色。 世人皆知万里长城,其实细细想来,它比万里长城更激动人心。万里长城当 然也非常伟大,展现了一个民族令人震惊的意志力。但是,万里长城的实际功能 历来并不太大,而且早已废弛。都江堰则不同,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 了天府之国, 每当中华民族有了重大灾难, 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 有了它,才有历代贤臣良将的安顿和向往,才有唐宋诗人出川入川的千古华章。 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 它细细渗透,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万里长城短。或者说,它筑造了 另一座万里长城。而一查履历,那座名声显赫的万里长城还是它的后辈。 贰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 只是要去青城山玩,要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趁便看一眼吧。因此,在 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 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是本能地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走。忽然,天地 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 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骤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 紧张得急于趋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 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 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 雍容大度的聚会,聚会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 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 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 踊跃着喧嚣的生命。 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 奔着奔着, 遇到江心的分水堤, 刷地一下裁割为二, 直窜出去, 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 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 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 番调整……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突然撒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 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 滴水溅错了方位。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 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 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 叁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国有幸,公元前三世纪出现过一项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 任蜀郡守。 据我所知, 这项任命与秦统一中国的宏图有关。本以为只有把四川作为一个 富庶的根据地和出发地,才能从南线问鼎长江流域。然而,这项任命到了李冰那 里,却从一个政治计划变成了一个生态计划。 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灌溉。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 站在滔滔的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 没有资料可以说明他作为郡守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但因有过他,中国也就有 过了一种冰清玉洁的行政纲领。 中国后来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杰出学者遴选 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竭力钻研几载,他总结 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 到 20 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比他年轻的 很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难以翻阅。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偷 换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都将成为战场。他只知道,这个 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 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清彻的人类学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想。人们 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啊?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 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李冰 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作 3 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 李冰逝世 400 年后,也许 3 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 3 米的“三神石 人”测量水位。 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雕像。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 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用于镇水测量。他懂得 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其最合适的岗位。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纪 70 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 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 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女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 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她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 站在哪里?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 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 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 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肆 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 烈摆动,越犹豫进退,摆动就越大。在这样高的地方偷看桥下会神志慌乱,但这 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脚下的江 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返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 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能感觉到它的砭肤冷气,估计是从雪山赶来的吧。但 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对自然 力的调理,居然做得这么爽利。如果人类做什么事都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 副模样。 都江堰调理自然力的本事, 被近旁的青城山做了哲学总结。青城山是道教圣 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把 水作为教义的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 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 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却是人 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 老。 这便是道。道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之道,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 都江堰之道。道无处不在,却在都江堰作了一次集中呈现。因此,都江堰和青城 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成了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课堂。 那天我带着都江堰的浑身水气,在青城山的山路上慢慢攀登。忽见一道观, 进门小憩。道士认出了我,便铺纸研磨,要我留字。我当即写下一副最朴素的对 子: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我想,若能把“拜水”和“问道”两件事当做一件事,那么,也就领悟了中华文 化的一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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