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德森看来,中东目前出现的碎裂状态有较深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纳赛尔时代。纳赛尔所倡导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曾一时间燃起当地民众的热情,其他阿拉伯国家群起响应,但因为对以色列战争的失败和埃以媾和,纳赛尔主义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纳赛尔之后的埃及军人执政者更关注维护国内统治的稳定,虽然继续高扬民族主义的调子,但只不过以此作为固守国内已有统治秩序的理由。常年遭受政府打压的因为有宗教的加持和清廉的名声而在底层影响巨大。当穆巴拉克下台,民主选举举行后,凭借支持者众的优势理所当然地掌权,但穆尔西政府难以赢得世俗自由派的信任。尽管自由派对于军人统治也颇多怨言,但最终大量的自由派默认了军人的复辟,因为他们无法接受伊斯兰主义者要将埃及带入的另一条道路。
伊拉克是又一个美好理想破灭的范例。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虽然从国际法上看有诸多瑕疵,但战后确实有像胡卢德这样的真诚的普通人,希望由此开启一个新时代。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消逝了。一方面萨达姆统治的余留影响及传统习俗牢固不破,另一方面以美国为首的管理当局犯下许多错误,比如贸然解散了伊拉克军队,实行去复兴党化,导致大量失去生活凭依的原体制内人士投入运动。同时,在萨达姆时代备受优待的逊尼派地位一落千丈,崛起的什叶派又未能克制报复的欲望,未能妥善处理族群关系,导致两派陷入新的敌对,以及伊拉克各地权力的分散化与本地化。萨达姆时代曾试图建立的统一体制及国家认同崩溃,各地逐渐去中心化和各自为政。
而一直未能建立民族国家的库尔德人的处境更为微妙。他们曾经遭受萨达姆政权的迫害,“伊斯兰国”崛起后又处在抗击该恐怖组织的前线,付出了重大牺牲,但难以赢得地区其他政权的信任。比如伊朗曾出于与伊拉克对抗的目的支持后者境内的库尔德人,但也害怕库尔德势力的壮大与联合。伊拉克库尔德人始终在虚假希望与盟友背离的轮回中度日,即使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他们也对阿拉伯人忧心忡忡,担心中央政府再次侵占他们的土地。而在库尔德人之下还有更被忽视的弱者,比如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雅兹迪人,当“伊斯兰国”攻来时,谁都知道其兵锋所向首先是雅兹迪人,但没有人为他们提供保护,导致其大量被屠杀或沦为性奴。《破碎大地》讲述的内容令人心碎,但深谙当地政治的作者也坦承,他很难预测局势将如何发展,也无法对这一切做出统一的解释。他只能把当地千万普通人的故事讲出去,迫使外界思索并寻找解决方案。对中东而言,“旁观者迷,当局者更迷”的状况将长期存在,而无数有血有肉的人的幸福与希望,也将像本书的六位主角一样,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